2011年4月3日 星期日
永遠的「生命導師」─毓老
像毓老師這樣的碩學鴻儒,他的許多學生們表現也都粉傑出,有些現在已是某研究所的所長、院長級人物,也有粉多學生是大學裡的老師,還有一些是社會知名人士或作家什麼的。
我這根蔥,算不算得上是毓老師的學生呢〈毓老在台灣文史學界,三十年前尊崇的地位,幾乎無人不知〉?我開始有些自我懷疑了。
我聽了三年課,老師耳提面命的許多想法,幾十年來,我都嘛粉認真的在實踐〈我用我自己所能理解的方式〉。
我的人生觀受到老師極為深刻的影響。
我當然是老師的學生啦!這沒什麼好懷疑的〈老師已經走了,我沾不了老師的光,只是盡一份學生的心意罷了〉!
今天我到二殯去幫老師唸經。
我坐捷運到公館,從三號出口,坐上免費的懷恩公車到二殯〈據說科技大樓也設有一站免費懷恩公車〉,真是台北市政府的好德政呀!我們應該給他們拍拍手〈去二殯不要再坐計程車或自己辛辛苦苦開車囉,懷恩公車7:00─18:00〉!
出席唸經的同學不多,雖然老師教過的學生不少,但是多數可能早已失聯了〈據聞某專搞族群鬥爭、階級分化的某民進黨人士,居然也是老師的學生〈無法證實傳聞是真是假〉!不知老師私下如何看待這事。搞政治為了搶奪政治資源無所不用其極的使出各種卑劣手段,多麼的違背老師諄諄教誨的無私無我的奉獻精神呀!據我觀察,老師這套政治哲學,也許只適合精英份子彼此間的互動與想像罷了,現實政治上是行不通的。真要這樣用,可能要有極豐富的人世閱歷才能制得住這些魔鬼,一般書齋內的讀書人是不行的啦!不過話說回來,搞政治若沒有一套可以依恃的政治哲學,只擅權謀私利,搞出一堆陳水扁,恐怕也非大家所願吧〉。老師所宣揚的政治哲學,雖然有點ㄦ理想化,有點ㄦ不食人間煙火味ㄦ,終究也算是個粉棒的想法!
老師對於身後事的安排,粉低調,也是隨俗的成分居多。老師的靈堂蝸居在二殯旁邊的鐵皮屋裡,學生們送來的花籃,粉多花都已經凋謝了〈老師敬稱孔子是素王,若以孔子自喻,孔子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也都沒有享受過任何榮寵!這點老師應該是看得開的〉。
有位同學告訴我,老師這一生在台灣所做所為,海峽兩岸,不管是往前還是往後,再無第二人了。
有位同學來到靈堂前淚流不止,我說,老師是沒有小我的人,他教我們以大愛,以及無私的社會關懷,提升了我們的生命品質。老師留給我們這麼豐富的遺產,老師並沒有「走」。我不哭。
在我心目中,老師是一位真正的、永遠的「生命導師」。父母生我、養我,老師教我、指引我生命的道理。老師可以說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呀!
毓老師與養生之道
悼毓老師
愛新覺羅·毓鋆
懷毓老師系列之五:六經安在哉
毓老師的最後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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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刪除不可思議的太陽
臺灣人間副刊 張輝誠
倘若沒有那幾回不經意的遭逢,我是否可能知曉,一個人的心居然可以如許寬廣博大;或者說,是否能深刻感受到,在自我渺小個體存在當中,居然可以觸及那寬廣而恆久的事物,實在是一點兒也說不準啊。
小時候,有一年初夏清晨,天猶濛濛未亮,我已經跨上腳踏車,一邊回頭向外公、外婆道別,一邊趕忙踩踏車輪趕路,因為昨日貪玩過頭,多住了外公家一夜,以至於禮拜一大清早就得趕路回三公里外的家中,換穿制服至褒忠國小上學,以免遲到,受老師訶責。
腳踏車剛衝出蔥子寮,迎面而來滿目灰薄霧氣,立刻撲上臉頰,冰涼冷意隨即擴散四肢、襲往心頭,不由得瑟縮身子,冒寒逆北而行。一路上人車、路燈俱無,我奮力踩著踏蹬,沒敢多想什麼。騎了好一會兒,天色方才一點一點清亮起來,將薄霧驅離消減,馬路旁的碎石、雜草、溝渠這才露出臉。慢慢地,農田漸次從薄霧中顯現,霧氣退卻如捲軸般地由近而遠將四面八方的農田舒展開來,一直退得很遠很遠,好似整個雲林平原都被毫無阻攔地張揚展開了。
然後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我停下車,站立路邊,雙腳踏進沾滿露水的雜草中,愣愣望著東方,我揉揉眼睛,疑惑著是否看走了眼,──為什麼東方盡頭處竟然纖維畢露似地矗立著一道道青色山脈,從北而南一路綿延不絕,由前而後峰巒疊嶂密密層層排列擠挨,鮮綠林色潑灑一座座山麓,好些個峰頂竟還載著白潔色澤,彷彿殘留靄靄雪色般,峰頂上滿天青碧淋漓由峰頂漫溯渲染而上,舖青染碧了整座穹蒼,──難道是中央山脈嗎?何以如此不可思議地清晰明朗,出現在數十公里外的平原視線之內,且先前從未曾出現過?我立於一條蜿蜒阡陌小徑之前出神凝望,凝視著無邊際的廣大農田、奔騰似的壯闊山景,小小心靈忽然覺察到了什麼奇異感受,卻一點兒也說不出來。
然後,某個峰頂忽出現異狀,青綠之間冒出一彎澄黃,陡地翻跳兩三跳,轉瞬猛然躍出,突從一圓蛋黃蹦蹦而上,然後破濺似地激射出萬道金光、億條瑞霞,亮澄澄得,讓人睜不開眼。──是的,那是太陽,不可思議的太陽,從鮮綠山脈間輕巧跳出,正亮亮堂堂地朗照雲林平原。
我始終未曾向人訴說過這段奇遇,如此真實卻猶似夢幻一般的經驗?但那一刻的感受,我卻未曾忘懷過,也不曾預料,日後還會不斷從某些人、事當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溫起當時的悸動。
大學時,花了很大功夫讀書,除了知識稍稍增長外,隱隱約約,有時彷彿覺得領悟到了什麼,可又總覺隔了一層,似真切又不真切,腦海裡經常轉悠的一段話,是《論語》記載有一回孔子說他再不要多說什麼了,學生子貢很是緊張,趕緊問倘若老師不教了,學生們該如何才好?孔子回答倒也巧妙,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當然沒當真行起不言之教,他老人家還是放心不下,仍舊苦口婆心地有教無類、諄諄因材施教下去。
但是,仔細琢磨孔子的話,可以知道他老人家努力以人文化成天下的同時,終究不忘還有一根源主體,那是無言無語、博大浩瀚、能運轉四時、化生萬物的皇皇上天,顯然其中有不可思議的偌大力量存繫其中。也因此孔子稱頌堯時,總說「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後來子貢稱頌孔子時也是說「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我每每想起這些話,不知怎地就會又回到小時候那個奇特景象當中。
大學課堂上,教授中國哲學史的老師們喜歡把先秦諸子各家學說區分天論、人性論、政治論等來加以解說,每每講論下來,經常顯得支離破碎、神氣蕭索,一點生氣皆無。
我生平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有幸聽聞牟宗三先生演講,感受卻極不相同,完全沒有蕭索寂寥之感。
當時演講是在鵝湖書院舉行,聞風而至的聽眾將講堂擠爆,只見牟先生身著藏青長袍,拄著杖,從房間走出,緩慢走向臺前,坐定小椅後,喝了口前方小桌上的熱茶。細一看,牟先生個頭極短小清瘦,前額略禿,短髮齊整,恰與尋常老人無甚差別。他昂起身,略清一清喉嚨,便開始說講。
先是談笑風生說了些簡單開頭,──老先生口音極重,要聽仔細有些吃力,──忽聽得老先生隨口引了《道德經》某句,一旁學生忙往後頭白板右方寫上原文,忽又隨口引了西方哲學某術語,另一學生急至白板左方寫上英語原文,隨著老先生說講越多,兩位學長輪番錄寫,後方的白板上便密密麻麻擠滿中、英原文術語。老先生,不,是牟先生即從尋常老人端的一變,神情忽變得健旺舒暢,面色飽滿紅潤,眸子轉為清明透徹,口說指劃之間自有一種洋洋神采。
牟先生當時年紀頗大,形骸雖老弱卻毫無衰敗之氣,舉手投足間反倒似有股煦煦和風,暖暖拂來。我當時自然聽不懂牟先生所說內容,卻一點兒無聊感皆無,只覺得牟先生身上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不斷在他短小身軀中來回鼓蕩、翻騰,湧出,我整個人就完完全全徜徉在那種氛圍之中,久久不能自己,且心裡受著極大的震撼。──然後我又再一次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奇異場景。
這種震撼,一直要到了很多年之後,我因緣際會得以親聆毓老師說講經書,才恍然大悟那是什麼,並且在毓老師那裡,我感受到更多、更深、更廣,最終讓我真真確確地覺察、理解、感受到那股沛然莫之能禦的巨大力量,以及小時候那個場景的確切意義。
毓老師上課之處,名喚奉元書院,又名天德黌舍。晚上七點一到,地下室後頭通往一樓住家的樓梯間傳來咿啊一聲,木門旋開,只見毓老師身著青長袍,頭戴藍小帽,足蹬青布鞋,戴一黑框眼鏡,鬚髯飄長若雪,精神矍爍地緩步走向臺前,同學起立鞠躬敬禮,待毓老師坐定後,伸出右手上下揮動,說:「坐!坐!」,同學們才敢坐下。
當時毓老師已高齡九十八歲,依然每週三次說講經書,說講時總是中氣十足地講論經文、月旦人物、批陳時事,逢上慷慨處,霍得一聲響,覆掌擊案,頓切激昂,慷慨淋漓,極其精采。當時我極受感動,因為毓老師身上不光只是學問而已,他更把經文活潑起來、振作起來、昂揚起來,展現出文化的雍容博大、泱泱大度和精妙幽微之處。若讓我形容毓老師的話,他老人家和孔老夫子其實是同一等人物氣象。
有回毓老師講至《大學》,即言「大學就是學大!什麼最大?唯天為大!」「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然人人皆可為堯舜,故人人皆可成大人。」「大人境界者何?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這段話恰恰與我時時縈繞腦海之際的孔子「天何言哉」的話貫串一處,我忽然豁然開朗,忽然就頓悟了小時候一個人在偌大天地之間,那種既孤獨又豐盈、既寬大又渺小、既健動又靜默的奇異感受,原來都是人和天地和合生發的機關與奧秘。
也因此,我從牟、毓兩先生身上,終於真切體悟到,人在天地之間的奇特力量。此一力量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可以隨肉體消逝轉瞬滅無,也可以隨精神健旺而永恆存留,端看個人的願力如何。這一力量又是無所不在,既存在大自然公開展佈之中,如同我小時候所見的奇景一般,巨大而壯觀,綿延而無窮;亦收存在經典書冊之內,正如同孔子所說的「四時行焉,萬物生焉」這般洞明清澈的話語;有時亦存在於先知先覺者身上,如牟、毓兩先生口說指劃之間,所流露出驚人的大神氣與大智慧。
我後來教起書,便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無論如何應當要先教會學生在心中預存一大境界、大感受、大胸襟的志向、決心與氣魄,並時時刻刻保有追求個人大力量的願力與衝勁。如此一來,方才不致於掉入課本上由題解、作者、解釋和生難字詞所構成的考試陷阱而無法自拔,也不致於掉入小悲小愁的天地之中而顧影自憐、自怨自艾,也不至於掉入短暫的課業挫折而頓時心灰意冷、了無生機,也不至於掉入偶像的迷戀而全然忘了一切種種,更不至於掉入戀情消逝的困境而輕易傷害自己……。唯有透過自己隱約建立的大境界、大感受與大胸襟,去和書本上古今中外的作家與作品,進行心靈的溝通與交流,也和大自然的生發變化,山風海雨,花開花謝,進行靜默的對話與融通,總有一天,便會懂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奇妙奧義。
是啊,靈臺方寸,因為知曉擴而充之,懂得由小而大,由大而化,便開始懂得謙卑與昂然,懂得自然的恆常,懂得造化的變與不變,知曉生命力量的短長存滅,領悟個人境界的提升與淪降,或許力量就會由此源源不絕湧生,──那是自己給自己的,無關他人,不涉神秘,完完全全,源自自己的巨大力量
或許也會因此,真在內心看見了大山間湧現的太陽,亮亮堂堂的,遍照己身、遍照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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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刪除毓老名言
•以古人之智慧,啟發今人之智慧。
•勘破世情驚破膽, 萬般不與政事同。
•中國學問都是治國平天下的藥方。
•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
•《論語》孔道之要言不煩,《中庸》乃《大易》之精華,《大學》乃《春秋》之精華,《春秋經》因《孟子》而明。
•書是死的,腦子是活的,須深入會用。(〈朱子治家格言〉曰:「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4]
•別人問我:「你是什麼學派的?」我說:「我是問心學派。」任何事,先問自己的心有愧無愧?有愧,就不要去做。
•大人就是無我,無我、無私就是「公」(背私為公),故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故又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常人與世俗爭,大人與歷史爭。 大人與歷史爭長短、好壞、善惡、和是非。
•「窮變通久,和節生生。」《易經》就是研究「窮、變、通、久」之道。「窮、變、通、久」的標準是「和節生生」。《易經》最後一卦未濟卦的最後一爻,上九爻的小象曰:「飲酒濡首,亦不知節也。」是說人不能過於自信,放縱自己飲酒把頭都弄溼了,這是不知道節制所造成的,要能和於節才能生生不息。《論語.學而篇》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和是禮之用,是喜怒哀樂之發而皆中節的結果。要知道中和之道而以禮來節制之,才能做到「生生之謂易」「生生之謂易」第一個「生」字是動詞,作生成、創造解;第二個「生」字是名詞,作蒼生萬物解。「生生「即是「知周萬物,道濟天下。」之意。「生生」是能生養蒼生萬物而盡其自然之性,這就是「易」道的發揮。
•《大易》、《春秋》是聖之道也,聖功,「蒙以養正,聖功也。(蒙卦大象辭)」「大一統」不是統一,以「一」統天下,統一是秦始皇併吞六國,一統是「天下平」。中國這個「一」就是文化之始,羲皇點一點然後造做八卦,是文化之始,坤就是兩點,三就生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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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刪除【人間副刊】(20071012)
高壽超過百歲的愛新覺羅‧毓鋆,在台灣饒富古意的「經學」領域,為現今碩果僅存的宗師。毓鋆老師出身滿清皇族,人多尊稱「毓老」,前半生活躍政壇,來台灣後專注講學,過著「民間學者」生活,以傳承中國文化為志業。作者為毓老的書院學生,特撰此文,描繪課堂現場,彷彿可以親眼目睹毓老的丰采。──編者
中文學界,很少有不認識毓老的。
我第一次到奉元書院聽毓老師上課,即受大震撼。書院在某公寓地下室,入口有學生把門,負責進出,走下樓梯,迎面即可見早到同學落坐長條窄幅桌後,正安靜看著書,門左邊有兩名同學坐檯負責點名,更左邊些有一張大桌,即講桌,上面舖有毛毯,桌前置有筆架和書籍數本,正對著整間教室,桌後有一張大椅,椅後有一方黑板,右上角留有兩行字「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我選了離講台最近的位置坐下,板凳極小,位置亦不大,三、四人共一長桌顯得有些擁擠,教室內約莫四、五十人。七點一到,原在一樓把門同學回到座位,不多時,忽聽得教室後頭通往一樓住家的樓梯間傳來咿啊一聲,木門旋開,同學全都移開板凳,霍地站起,只見毓老師身著青長袍,頭戴藍小帽,足蹬青布鞋,戴一黑框眼鏡,鬚髯飄長若雪,精神矍爍地緩步走向臺前,同學立刻鞠躬敬禮,坐立後,伸出右手上下揮動,說:「坐!坐!」,同學們才敢坐下。──我當時著迷於看「雍正皇朝」,直覺毓老師的舉止氣象簡直就和焦晃所演的康熙皇帝一模一樣。──但一聽毓老師說話,感覺馬上就又不同了。
毓老師當時已九十八歲,一開頭便說:「看破世情驚破膽,萬般不與政事同。政治現實,好像一陣風,但是你有風可以刮動別人嗎?你們必得要守人格、愛台灣。中國人的思想是天下思想,半點迷信沒有,平平整整是自我平天下之道,現在講中國學問的全無學術生命!」忽又停住慷慨語調,問:「你們看我今天精不精神?上個禮拜上吐下瀉,到今天才開始吃硬饅頭,就來給你們上課。」忽又語調變高,正聲道:「你們必得要鍛鍊自己、必得要成材、為這塊土地謀點幸福,才不愧為文人,什麼是文人?古曰文人,今曰政治家,經天緯地謂之文!」然後又鬆緩語氣說:「你們看我這麼精神,像生病嗎?我每天晚上還得跑跑台灣問題。」接著毓老師便氣足勢壯地說講起《易經》。
我當時所受的感動和震撼既巨大又複雜。一位九十八歲高齡老先生抱著病體猶自精神奕奕講學不輟,那麼《論語》上所說「誨人不倦」、「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耳」的句子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解釋了,還有什麼例子比眼前更為貼切?不講求自身幸福而去圖謀天下大利,樂以天下,憂以天下,這不正是古聖賢相與的責任與使命嗎?還有什麼比毓老師躬身實踐薪火相傳更為落實?而毓老師身上所散發的尊貴氣息、風姿神采、以及鼓蕩豐沛的生命力,又經常讓人忘了他已年近百歲,彷彿才只是四、五十歲的壯年男子,正說著振聾發聵的話,要啟人迷思、激人志氣、鼓人發動。
毓老師當時每週講課三次,和以前體力好時一周七日天天上課少些,週一講《易經》、週四講《四書》、週五講《春秋》,上課時毓老師總是中氣十足地講論經文、月旦人物、批陳時事,逢上慷慨處,霍得一聲響,覆掌擊案,頓切激昂,興味淋漓,極其精采。聽講學生無一不正襟危坐,仔細抄寫筆記,深怕漏抄一句,因為毓老師所說的每句話都像格言。書院異常安靜,除了毓老師聲音之外,只剩天花板上日光燈管發出的吱吱聲。
毓老師講書重實學,不尚空談,他常說:「學問沒有作用,就不是學問。」「有利於民生就是實學!」「經書不講玄學、哲學,完全是解決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事,更要解決天下事。」因此他特別注重修身,經常叮嚀學生:「注意!必得要成就自己,人最重要的是人格,以德為本,為政以德,沒有成就,就是德不足。有德必有成、必有後。」修身有成,還要發揮影響力,對社會國家天下有所貢獻。
毓老師講經和尋常大學教授尋章摘句的考證解說自不相同,他講經乃欲汲取其中智慧,供作實踐,達臻修齊治平之域,故而講經時總是鉤玄提要,以經解經,貫通六經,不作支離破碎之論,如講《易經》即重「通德類情」(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智周萬物、道濟天下」、「聖功」、「識時」之要義;講《春秋》即申論「深明大義,居正一統」、「聖人者,貴除天下之患」之大義;講《大學》即首揭「學大」,「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然人人皆可為堯舜,故人人皆可成大人,大人境界者何?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講《中庸》首揭「用中」,重視「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功夫;講《史記》即重「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史筆深意。總結之,毓老師講學全在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氣魄和志向上,而這些並非泛泛而論,都得從經典中汲取智慧與力量,實實在在付諸實踐。
尋常人若仿毓老師說經,怕亦只能襲得其說,不能真得其神。毓老師學問,並非空談而來,而是真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實務歷練。毓老師乃滿清皇族,源出禮親王一脈。有清一朝,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共有十二位,出自禮王府即有三名。第一代禮親王代善,乃清太祖努爾哈赤次子,戰功彪炳,一片忠心,原有機會繼承大統,卻轉支持皇太極即位,受封為和碩禮親王。禮親王一脈,從崇德元年(1636)至清朝遜位後三年(1914)共二七八年,歷十代,傳十五王,聲勢顯赫,人才濟濟,宗族中絕無僅有,堪稱「清代第一王」。毓老師父親即末代和碩禮親王誠厚,毓老師生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幼時入宮讀書,受業於陳寶琛、王國維等名儒。七、八歲時,太福晉(滿語,親王正室,即毓老師母親)親授四書,十三歲時讀完經書,後留學日本、德國,滿州國時曾任職,民國三十六年到台灣,初到台東教育山地學生三年,後回到台北任教大學數年,又自辦奉元書院講學,於今六十年矣。毓老師於中國近代史,親身經歷者多,名公巨卿,多曾交遊周旋,於朝代更替之際,特有感受,故對台灣存亡之感,尤為深切,他曾感傷地說:「老師為何愛國?第一次糊里糊塗清亡國了,第二次張勳復辟,第三次滿州國,真的假的國家,亡國都不是舒服的事。我告訴你們,國不可亡,到今天為止,我沒有休息過一天,總在思考台灣的未來,你們要好好努力啊!」
毓老師一生傳奇,卻始終如孔子所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偶回顧自己一生事業,曾感嘆地說:「老師在日本滿洲國時不做漢奸,老蔣時代不當走狗,到現在,人還不糊塗!」有一回上到《易經?乾卦》:「初九,潛龍勿用。子曰:龍德而隱者,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毓老師忽然說:「我六十年就守這一爻!」我當時極受感動,從沒想過竟有人會用六十年光陰躬身遵守一句經典,其毅力果叫人不可思議,也沒想過一句經典就能有如此豐沛力量足供堅守六十年而毫不動搖,經書之生命力便可想見一斑。那句經典是:一個有龍德的人卻隱藏自己,不受世俗改變,不想在這個時代成名,因此遁世隱居,卻不鬱悶,不被人認同,也不鬱悶,喜歡就去做,不喜歡就不做,意志堅定,完全不可動搖,這就是潛龍之德。──毓老師大隱隱於市,講學論道,六十年堅守,正是潛龍之德。
有回上課,毓老師忽問:「學中國文化先學什麼?」同學答不上來,毓老師以手擊案,喝道:「學天下文化,學公,學大!」「大公忘私,有容乃大,天下無界!」又指著黑板上右上角的兩行字「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然後挺直身子,把粉筆往桌上一丟,目光如炬,說道:「夏,中國之人也,中國學問都是治國平天下的藥方。」
毓老師上課雖嚴肅,仍有詼諧、溫暖一面。他常自嘲因痛風而變形的食指說:「上帝處罰人真周密,叫從拿粉筆的手指開始變形!」但也會說:「上帝真厚愛我,老了還不讓糊塗。」講到《論語》:「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毓老師會問:「你們見過夷狄嗎?老師就是!」有人勸毓老師不要再上課了,該休息了,毓老師會說:「來日方長!」見人在公園蹓狗,毓老師必說:「您一定是個孝子。」人問何以見得,毓老師答說:「您對動物有這麼大的愛心,能對父母不孝嗎?」諸如此類,上課時偶然提及,莊諧並出,足徵其「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
每回上完課,我走出公寓,胸腔之間總飽漲著一股氣,覺得自己有無限責任,必須趕緊努力,趕緊造福人群,甚至趕緊平天下,那股氣正是毓老師上課時所灌輸的,讀書人的責任感。我如今回想起來,總覺得倘若孔門弟子上課情景能再次重現的話,大概就和奉元書院的氛圍沒有太大差別,一樣是切磋以德,琢磨以道,激勵以天下為己任。換言之,毓老師其實就是和孔子同等氣象的人,同樣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博人以文,約人以禮,仰之彌高,鑽之彌深。
毓老師如今高壽一百餘歲了,桃李滿天下,而他的生命早和經典融合為一,他的力量就是中國學術的力量,他的生命就是中國學術的生命,他是君子,也是文人,更是大宗師。
燈下寫就此文,我彷彿又看見毓老師舉起右手,伸出彎曲的食指,精神弈奕說:「生為人不容易啊,必得好好充實,對人生有貢獻。聽懂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