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後,時間變得粉多卻又好像粉少,感覺上每天都粉忙。我習慣把報紙副刊收集起來,利用零碎時間(譬如等車、看病或去山上時)仔細看。
現在的副刊,好文越來越少。前天看到張錯在母親節寫的<揮別的手勢>,紀念他過世的母親。我正帶著老爸在榮總看醫生,讀著讀著,眼淚不禁掉了下來。
我爸一生操勞,赤腳篷頭的在社會底層,靠勞力求生存,從來沒有人好好教養他,不免沾染些男人的壞習氣,但他個性雖軟弱,生命力卻粉強韌,也奮鬥了八十幾個年頭了。
他自覺一生都不如人,只希望兒女成才榮耀他。可惜我們都沒啥成就,在社會上只能圖溫飽而已。
老爸粉愛上醫院,面對醫生,他就像敬畏的上帝一般的崇敬。榮總老人特多,以前我不耐煩陪他一整天,卻只為了看幾分鐘的醫生,因此粉少陪他去。
現在他再度中風了,我推著輪椅上上下下,一開始也不是粉開心,我討厭醫院的吵雜與氣味,也不喜歡醫生。但是看完張錯這文章,也有了些體悟。
生命是有限的,與其等爸媽形相變成幻影,生死相隔時,日夜思念、嚎啕大哭說遺憾,不如現在陪著他們,做些他喜歡的事。
老爸對孩子極度寬容,毫無要求(謙虛客氣像外人似的),現在吃、喝、玩、樂,他都放棄了,只是愛看病。那,我就只好努力陪他看醫生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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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離去成就了一個旅程,但卻開展了無限的思念與懷想。
越前進,追憶越往後退。
長長的線,牽住一個母親老年與一個兒子童年,好像兒子永遠不會長大,母親永遠不會年老。然而電光石火間經常閃爍著一個老婦人的惆悵幻滅與孩兒的奮力捍衛搏鬥。
她突然變成一個象徵與身影,流光掠影,讓人猝然不能接受。
生死的差別不在於距離,而是熟悉與陌生,生前熟悉,死後陌生,那是後者一種殘酷的捨棄,雖不願意,然一旦發生,卻是生者日思夜念,死者無聲無息,令人沮喪。那天在床上抱著她,身體依然柔軟,但是臉龐已開始變冷,她臉色安詳,就像平時熟睡,只是沒有聲音。
我輕輕呼喚著:「媽,我來了,不要害怕,一心不亂,無有恐怖。若是有光地方就朝向前進,那兒有億萬蓮花,阿彌陀佛的清淨極樂世界。那兒沒有愁苦,沒有憤懣,沒有不平之心,也沒有爭執之念,那兒金光熠熠,端坐著慈悲普世阿彌陀佛。」
我想她是聽到的,但生死之隔,何止十萬八千里?她的回應,遙不可聞。
原來活著是陪伴別人,也讓別人陪伴著你。
記得每次揮別,倒有依依不捨,而相反,她的手勢卻是孤絕灑脫。沒有任何不捨,十分瀟灑,沒有任何依戀。其實我知道,她何嘗不是心如刀割?必須的事就是必須要做,拖延一分鐘與拖延一百分鐘也是要做。不想誤了兒子,只好作好決絕手勢,以免依戀不捨。就算知道時日無多,也是漠然,其實又何嘗捨得?只不過不想感染連累他人而已。
永遠分別就是永遠別離,永不相見,一切從前形相化為烏有,永遠永遠,直至自己又和另一個人分別。
事到如今,真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兒無女的流浪者了。
寒冷的山居,陽光是假象,讓人寒顫,不知不覺裡,還以為那仍是一個溫暖、與人無犯的世界。
自欺欺人時會說揮別是解脫,從此脫離苦海,永遠沒有風濕骨痛,永遠沒有高血壓、氣喘、失眠、痛風、激昂與怨懟。一切的一切依然是:如何就這般捨得?如果可以,是否就願意承受一切身體苦痛,多見一面、多留一刻?
她是一個顧全大局的老婦人,生死大事,也不想連累別人,一切交代妥當,遺照早已準備好放在相框,連壽衣壽鞋襪,也一一摺疊包裹好,放在樟木箱子。這是她一生為自己安排的唯一事情,其他均為子女及別人著想。
這刻躺在床榻的她像熟睡,只是沒有氣息,令人納悶,在與不在就在一刻之間。世間諸相,何為真?何為假?何為空?何為有?何為無?她在?抑是不在?她曾在?而現在不在?或永遠不在?將來的她究竟在哪兒?她是誰?從前是誰?以後又是誰?
最後晚餐是三天前帶給她吃的小龍蝦,要到第三天才吃完。近年不良於行,幾乎不能出外用餐,僅靠外賣帶回給她吃。每次吃得不多,要吃好幾頓才吃完。最後那次在「林肯酒店」買了三份菜肴,今年缺大龍蝦,餐館多以上湯小龍蝦代替,喜歡海鮮的她也吃得津津有味。另外咖哩南瓜海鮮煲,也是她喜歡的,她愛吃味道濃郁甜辣,所以又加買了一份蒜香排骨,是個開胃菜。果然那個晚上她吃個不亦樂乎。
有時會想,她是多麼迷戀生命,迷戀得近乎頑強。那是生命的吶喊,好像活著就是垂死前掙扎,勇敢的活著,告訴別人還活著,活得很有尊嚴,不會倒下。
即使倒下,也像戰士那般戰死沙場,不是戰敗,而是殉身,無愧於天地。
這個勇敢婦人沒有白活,她給很多人樹立了一個典範,那是她的口頭禪:「天無絕人之路,舉頭三尺有神明。」努力做好一個人,不向惡勢力低頭,不屈不撓,每天都充滿希望,並無其他。
她每天念觀世音菩薩,我心中明白,就像〈普門品〉內說的:
爾時,無盡意菩薩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合掌向佛而作是言:「世尊!觀世音菩薩以何因緣,名觀世音?」佛告無盡意菩薩:「善男子!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應以長者、居士、宰官、婆羅門婦女身得度者,即現婦女身而為說法;應以童男、童女身得度者,即現童男、童女身而為說法。
那是觀世音菩薩現母親之身而為兒子說世間無常之法。
生命中自有無數憾事,無可彌補。然而最大的遺憾就是永遠不知道什麼是最後。好像每天總有明天,每次總有下一次。
《楞嚴經》內指父母子孫,相生不斷,主要是情愛貪求為本,生生死死裡輪迴,沒有窮盡。百千劫中,業果相報,常有纏縛,皆是「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或是「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世界微塵,因心成體,佛祖要人出離生死,要有清淨妙靜的明心、直心,永無委曲,不再分別前塵影事。
但是前塵如夢,夢境猶新,我開始學會遙向虛空說話,那真像樂府詩〈子夜歌〉內的句子「遙應空中諾」,唯一不同只是問者答者皆是自己一人。依然記得這麼問著:妳在哪裡?寒冷的冬雨,妳會冷嗎?要加衣嗎?或是在暖氣房子多加一個暖爐去溫暖那冰冷雙腳好嗎?
兩個截然不同世界,她會不用害怕寒冷與徹骨風濕嗎?她會身輕如燕、健步如飛嗎?所有的詢問與呼喚,回歸沉默與靜寂。無論一方如何呼喊到聲嘶力竭,另一方總在遙遠無言聆聽。她已脫離人間語言,她的言語人間不再了解。我的詢問或許聽到,但連她的頷首我也無法看見。凡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根六塵皆已脫離,那就是一去不回的「斷截」。今生今世再也沒有這麼一個母親,這麼的一個婦人,以及一切的親切溫馨。
她的離去,想也心不甘情不願,但去者自是解脫,一了百了,對殘留者卻是殘酷,無從了結,除非麻木不仁的人。那種思念椎心之痛,無以釋懷。從前堆砌歡顏,表現出無比自信,帶給她安全與倚靠。如今一旦分別消失,每個黑夜裡一個母親的容顏緩慢浮現,像月之初升,潮之急湧,所有堅強執著毀於一旦。像手一軟,「啷」一聲,玻璃杯掉在地上,千百般粉碎,觸之受傷流血,片片利割刺心。繼續思念,傷口繼續流血,像一隻手掌抓捏一大把碎玻璃,疼痛寒徹,不會停止,不肯放開,一直到倦了無奈了,方自鬆手。
如果母親節是向母親致意或紀念母親,一直至今,每一天都是我的母親節。
然後,清明節又來了,那些時節紛雨,又該如何處理與抵禦?深知母子何嘗捨得,她想的、期待的我都知道,她恨不得我天天出外回來,每天陪她說話,喝一杯茶也好,吃一口飯也好,我都知道。我的出現與存在,是她最大的喜悅欣慰,這是她老年唯一能夠依靠信賴的兒子,再也沒有第二個最近身的親人了。但是她又知道不能誤事,兒子是母親的全部,但兒子大了,母親只是兒子的一部分。母子像魔術師手中銀光閃閃啷啷的大銀環,眨眼就變成兩個三個,觀眾目瞪口呆之時,一個銀環又自另一個銀環慢慢浮出、移離、脫逸。偶爾回轉與原來的圓圈重疊,但好像只是魔術戲法,離離合合,永遠不知道二者為一,或是一者為二。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她的離去。
【2012/05/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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